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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肖像 |
李白入川时曾感慨 "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其实,在中国真正难走的道是藏道,即入藏之路。公元 641 年文成公主入藏和亲,从长安经青海入藏,就走了半年多。就是到本世纪中期的 1955 年,班禅大师还感叹道:过去,从西藏到青海或西康,骑牲口也得费时两个月。一般说来,进藏要半年,出藏也要半年。1952 年,西藏工委几位负责人奉召进京开会,干脆避开了老路,而绕道印度加尔各答上船到上海再转乘火车到北京。 但是,在 1994 年 9 月初,我从西宁出发,坐长途客车经格尔木抵拉萨,仅费 46 小时,两天就走完了过去至少需要两个月才能走完的路。因为在西宁、格尔本、拉萨一线,1954 年 12 月末就开通了公路。这条公路几经改造,已经成为柏油路面的坦途,把西藏与祖国内地紧密地联起来。它是一条主动脉,内地进藏物资的 85% 经这条路运入西藏。目前川藏公路常塌方,成都到拉萨的旅客也不得不绕道青海或昌都经青藏公路去拉萨。 饮水当思源。每当我想起在青藏高原上的那几次旅行,眼前总能浮现起 - 位质朴而宽厚的老人-慕生忠将军的形象。正是他,在彭德怀元帅支持下,在 1954 年 5 月 11 日至 12 日 15 日,耗时七个月又四天,修通了青藏公路 ( 格尔木至拉萨段 ) 的 1283 公里路面。 不要忘记,这段路并不在平原地带,甚至不在一般意义上的山地,而是在素有 " 生命禁区 " 之称的青南高原和羌塘草原,平均海拔在 4500 米以上,每年冰冻日近 300 天,年平均气温零下 5 度,最低气温达零下 40 度而空气含氧量不到海平面的一半。 这条公路穿越昆仑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以及长江和怒江上游的十条河流。我舒服地坐在大客车上通过海拔 5231 米的唐古拉山口时,尚且头晕脑胀,把晚餐全部呕吐光,更不用说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下用抡镐挥锄的原始方法筑路了。 而慕生忠和他麾下的筑路大军却把路筑成了,用 219 天时间,250 万元,一个工兵团,外加 1200 名驼工和 6 名陕北石匠 ( 慕将军是陕北吴堡人,这大概是他优先使用乡党的原因吧 )。 对比一下吧,康藏公路由 11 万筑路官兵民工苦战五年,才在 1954 年末修到拉萨 ( 比青藏公路竣工晚 10 天 )。其惊人的费用,仅从此事可见一斑:拉萨至太昭近 200 公里路,为全程的十分之一,仅支付给藏族民工的工资和工程物资款,就达到 5536 万余大洋。这条线还常因泥石流塌方而不时中断交通,车辆旅客被泥石流吞没的事常有发生,几十年如一日,至今如此。 在海拔 5231 米的唐古拉山口,矗立着一座巨大的花岗岩军人雕像。那是青海省政府为青藏公路的建设者立的丰碑,铭文记叙了 1954 年夏天以来从这条路的初建到七、八十年代改造的全过程。我把这看作是慕将军和他所率领的筑路大军及新时代继承人的象征。 以经济学家的眼光来回顾这两条藏道的修建并核算其成本和社会经济综合效益,我要给慕将军和彭元帅各加一个头衔:中国最佳投资项目的总经理和董事长。 慕将军 1955 年被授予少将军衔。他早年在陕北参加革命,功勋卓著。只读过私塾和小学的他,并不是公路技术专家,但是他善于用人,善于并敢于决策。青藏公路一期工程的技术负责人,慕将军的唯一顾问邓郁清工程师对慕生忠有如下评价: 慕生忠不懂修路,但善于集中大家正确的意见,一下子就能抓住问题的实质和关键。 比如青藏公路北线格尔木至敦煌公路的修建,他详细了解了别人的三次实地行走踏勘过程,并与邓一起骑马勘察了一次,集四次调查的直接和间接经验,汇总大家的意见,作出了决策,并为这项工程物色配备了主要人选。 再如有关设计施工技术标准,他也是拉邓工一起组织大家开会研究形成一套方案。随后规定了施工单位的施工授权权限,以充分发挥基层的积极性。筑路工程沿路千公里一线展开,各工程队相隔有数百公里,联络不便。慕将军总结了施工的四个指标:平、硬、直、快。各工程队根据测量队立的标志,自行决定具体施工路线,能同时满足四个指标的最好。满足三项指标的不用再请示,只能满足二项指标的需请示后再施工;只能满足一项指标的则不能施工。在藏部队缺粮,唐古拉山又即将入冬而大雪封山而无法施工。在这种时间紧、任务重、联络困难的情形下,这项措施使效率提高了不少。 在出现重大问题时,慕生忠总会赶到现场,决定了处理方案后身先士卒地干,挥重磅大锤,站在冰河中填石铺路。他对知识分子既关怀体贴,又尊敬重用。 邓工回忆到慕生忠只有他 - 个当工程顾问时,转述慕将军在总结一期工程时的话," 工程师多了,人多嘴杂,意见难于集中,决心就不好下;筑路若不是一千多人,而是人很多,后勤供应无法解决;钱多了,要花出去就容易铺张,修路时间也就拖得很长。总之,在那种紧急情况下,如果不是三少而是三多,事情就会难办得多,甚至招致失败。" 以一个严格的管理者形象出现的慕将军,同时也有着幽默感和理想主义的情绪及浓重的人情味。 以柴达木新城格尔木来说,若没有这条路,也不可能有这座世界最独特的城市:辖区十万平方公里,是为世界之最,比得上江苏省的面积;居民三分天下:青海和全国各地来的建设者,总后青藏兵站的各类工作人员又占三分之 -,西藏各机关驻格尔木转运站及其工作人员。因往来的兵多、车多而别称 " 兵城 "、" 汽车城 "。而在 1954 年春天以前,格尔木 ( 当时称为噶尔穆 ) 只不过是地图上一个名称而已,并无居民点存在于昆仑山北麓的这片荒滩上。1954 年春天,慕生忠为修路带领人马来到格尔木河畔的这片荒原上。忆及这段历史,慕将军回忆说," 当时,格尔木空旷的原野上没有一顶帐蓬,一棵树。有的只是枯草和大漠戈壁。向南望去,昆仑山颠白雪皑皑;向北看,沙丘一座连一座,恰似一片破败的墓葬群。有同志问我,格尔木到底在哪里。我回答说,格尔木就在你我脚下。我们的帐蓬扎在哪儿,那儿就是格尔木。于是,六顶帐蓬,就成了格尔木市的开端 "。 " 望柳庄 " 的故事,也反映出了慕生忠和他的部属们扎根荒原报效国家的意志和乐观情绪。定在格尔木后,筑路员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西宁运来几车柳树枝,在格尔木河两岸到处栽插。1992 年夏末我初至格尔木,曾在浓荫蔽日的格尔木河东岸听到西北各地来的民工和刚从可可西里采金回到山下休整的金农们,在林荫间唱 " 花儿 "。这就是当年前人种下的那些树。慕将军回忆说," 我们在青藏公路工程管理局招待所的房前屋后遍插柳枝,并给它起名望柳庄。有人不解,我回答说,眼下只是希望,将来就是一大盛景 "。后来,筑路工人开赴高原后,果树和蔬菜也在望柳庄里出现了。班禅大师和陈毅元帅进出西藏路经格尔木,都品尝过格尔木的蔬菜。更重要的是,这些新鲜蔬菜对奋战高原而患坏血病的病人有奇效。慕将军舍不得吃种菜人送他的格尔木种出的第一批胡萝,转送给了七十多缺维生素而患坏血病的病人。结果,患者的坏血病居然日渐好起来,人们才发现胡萝还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陶儿久山下有一片旷野,名为韩滩,这是慕生忠为修路工程中病累而早逝的宁夏穆斯林驼工小韩而命名的地方。将军率领数百名员工为小韩举行了葬礼,让青藏高原纯净的冻土接纳了一条忠魂。慕将军恸然泪下:" 好兄弟,你走得太早!最苦难的日子都过来了,拉萨就在眼前了。我本想到拉萨给你亲手戴上大红花,可连这一天你也没等到……这地方就叫韩滩吧。" 慕生忠性格豪放激烈和幽默乐观,更由此可见一斑:陈毅元帅由慕将军陪同入藏,在楚玛尔河沿时,听慕生忠吟诵了他的一首行军诗: 楚玛尔河鲜似血,楚玛尔河漫无边, 楚玛尔河下游通天。 金沙扬子更向前, 万里长江最高原。 浩荡的楚玛尔河, 她流源于世界屋脊; 浩荡的楚玛尔河, 她流源于世界屋脊。 楚玛尔河在藏语中意为红水,慕将军故有此语。这类记述感怀的小诗,他共写了三十多首,有一首《夜宿陶儿久》,更能反映出筑路的艰难: 头枕昆仑肩,脚踏怒江头,零下三十度,夜宿陶儿久。 上盖冰雪被,下铺冻土层, 熊罴是邻居,仰面看星斗。 青藏公路沿线许多地名,都是慕生忠起的:乌丽,因为在缺煤之处无意中发现煤矿而得名,那美丽的乌黑色对筑路大军实在有吸引力。开心岭则因为筑路队伍遭遇重大困难后顺利解决而得名。 慕将军因彭元帅而得以坚持修成了青藏公路,也因为彭元帅而 " 消失 " 二十年。1959 年庐山会议后,一架飞机把慕生忠载到拉萨,随后他又被押解到兰州。" 彭德怀的黑干将 " 从此受到残酷无情的批判斗争,要作没完没了的检讨交代。忆起这段历史,慕将军的话是轻描淡写的:" 被迫离开青管局后的二十年,我除了一度被贬到八一农场任第五副场长和两度被贬到甘肃交通厅当副厅长外,其余大部分时间是住 ' 牛棚 ' 和蜗居家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此期间,我曾打算不计较地位而做点事情,但都因客观方面的原因而一事无成。十年动乱时期,我不敢 ' 乱说乱动 '。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面对墙壁凝神注视一张大地图,在这张图上青藏公路被我用红笔勾画得很粗很粗。我每天看着它,一面在我的卧室兼客厅的十几平米房间里踱步,聊以自慰;二是每天五点起床,爬兰州黄河北岸的白塔山,然后再回家洗漱,开始新一天的蜗居生活。" " 我慕生忠算个啥?没有那些一个心眼替国家出力气的人民,我一百个慕生忠也啃不出一条路啊……拉过骆驼修过路的那些工人,老实巴交。可他们个个是国家的功臣,就知道闷头拼命出力,流血流汗。革命事业成功了,他们又不声不响地走开了,谁也不注意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我们欠人民的债不少啊。我心里老是有愧,可我啥时候也忘不了那些又拉骆驼又开路的驼工同志,总想着能见到他们。那些年,我盼他们来,可又不愿意让他们来,是怕连累他们。可他们还是偷偷摸摸地来了!给我驼绒,给我羔皮棉袄,怕我冻着;还拿来酥油、羊肉让我补养身子骨,怕我垮喽。他们说:' 将军,连我们的孩子都惦记着你 !' 我真想抱住他们哭一场!现在倒好,我慕老头又站出来了,又做官了。我更盼他们来,可谁也不来了……请你们回青海给我捎个话,就说,我慕生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的家门白天黑夜都大开着,请他们来吧。别的没有,至少几杯水酒我还管得起。喝完了酒,一起逛逛这兰州城,爬爬五泉山,遛遛滨河路,看看新塑成的 ' 黄河母亲 '。他们最有权力享受这一切啊……" 二十年漫长的岁月中,许多政治风暴多次席卷中国大地,而将军留在格尔木的一切,留在青藏公路沿线的地名以及传奇,都留了下来。公道自在人心。格尔木的 " 将军柳 "、" 将军楼 "、" 望柳庄 "、"18 间窑洞 " 在十年浩劫中也没有受损。西藏人民也没有忘记他。1971 年,仍戴着 " 彭德怀黑干将 " 帽子的慕生忠患病住院,西藏当时的党委副书记热地闻讯后专程到兰州探望这位对西藏建设有大功的老人。 将军终于挺过了大劫难。1979 年彭德怀元帅恢复名誉,慕生忠也被解放,随后担任了甘肃省政协副主席。然而将军也已经是 69 岁了,他的英年有二十年岁月被荒废了。"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一复出,即向政府提出给一个月的假,去青藏公路看看。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在青藏高原上的荒漠冰川冻土间度过,又有 20 年不能重返这片土地。老人有殷切的需求,重返这片令他心往神驰的土地。 老人是有幸的,他传给后人的青藏公路,在 1985 年 8 月,经历了为时 12 年的全面改建后全线竣工。铺在唐古拉山的路段,也因为铺了优质黑色路面,汽车可以高速通过。而我也得以只用 46 小时就完成西宁至拉萨的 2000 公里旅程。在慕将军的路刚修成时,进藏时间也需要十天左右,这比起以往的三个月至五个月,已经缩短了许多。将军见到他留下的事业在后人手中发扬光大,应是最感欣慰的事:这是赠给他的最好礼物。 1992 年我从西宁出发经格尔木至敦煌,还走了格尔木至昆仑山口一段。1994 年我又经格尔木走向拉萨,以亲身经历来体会慕老将军和筑路大军的艰辛,然后以《一条路与一个人》这篇文章作为奉献给慕将军的一份敬意。没想到,1994 年 9 月写成的文章,到 11 月 10 日发表时,慕将军已在三周前的 10 月 19 日去世。兰州大学的著名冰川、地理学家,西北开发综合研究所的伍光和教授告知我此事时,我愕然:他尚在世时我所写的文章,到发表时只能成为一束献在他灵前的黄花。将军没有留下雕像之类的纪念碑专门为他记功,但是我把唐古拉山口的那个披着高原风雪的勇武军人雕像,看作是他和他统帅的筑路大军的集体形象、他们的记功碑。 在中西部发展日益受到重视,扶贫呼声日高的时代背景下,回顾慕将军和他统帅的筑路大军修筑的青藏、敦格及黑昌 ( 黑河,即纳曲,至昌都 ) 诸公路的历史功绩,就更有现实意义。正是这些公路形成的路网,把西藏与内地紧密联系起来,同时又形成了川、青、甘、新数省区交界处的通道,促进了柴达木盆地作为我国资源宝库的开发,更促进了西藏的发展,还促进了青海、西藏和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线探险、观光事业的发展。 慕将军和他的筑路大军,功莫大焉! 炎黄春秋 1996 年第九期,新华文摘 1996 年 11 期 作者附记:写作此文时,蒙慕将军女婿、甘肃交通厅张绪汉先生帮助,为我复印和翻拍宝贵的资料和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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