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时近中午，瑞丽城仍被乳白色的浓雾掩藏在瑞丽江边的凤尾竹和大青树丛中。街上却已不如清晨般的安宁。影影绰绰的人影、车影、马影、伴随着喧闹的声音，告诉人们，大雾散去后，又是一个热闹的日子，在这边远的中缅边界上，在这史迪威公路的起点和 320 国道的终点。

　　太阳终于把雾帘撕开了。呈现在人们现前的，是令许多内地人几乎无法置信的场景。许多人坐在银行前，身边放着数以十万计的一捆捆人民币和缅币，从事兑换业务，而无人抢钱。而在瑞丽河另一侧的缅甸木姐市，情况也与中国这边差不多，金项链和戒指，就放在木柜中的玻璃下，陈列在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摊主不必担心会有歹徒来洗劫，缅甸民风很纯朴。虽比邻毒品产地金三角，德宏的社会秩序却仍旧井然。

　　十年前，瑞丽江的两岸也还是如此的安宁。但是，这样的热闹倒是没有的。因为那时中缅之间边境贸易，才刚刚开始。

　　那时，瑞丽既没有宽敞平坦的公路，也没有繁荣兴旺的市场，更没有程控电话。在彼岸，木姐还是南坎县管下的一个小镇。缅甸那时生活比我们好。难怪曾在滇西南陇川插队的成都知青、《大国之魂》、《中国知青梦》、《落日》、《天堂之门》等影响很大的文学作品的作者、四川教育学院中文系教授邓贤回忆说，那时知青有偷偷到缅甸去买几只便宜的外国手表，拿回四川家中孝敬父母的。

　　如今，从东海之滨的上海出发的 320 国道通到了瑞丽江彼岸的姐告，与史迪威公路（中印公路又称史迪威公路，今 320 国道昆明至畹町瑞丽段和印度雷多经缅甸至中国国境部分）的境外部分连在了一起。史载，滇缅公路，东起云南昆明，西出边境重镇畹町与仰光公路相接，全长 963 公里。沿途皆高山大壑，地形险峻。公路始筑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 年）底，征集民工二十余万人，夜以继日，人挑肩扛，艰难备至。经年余始得完成。二战期间滇西各族民众以无数生命抢修的这条作为战略补给线的等外公路，如今已经是高标准的坦途。德宏州的电话区号升级，州内各市县的电话号码升至七位。同时受中国经济的牵引，缅甸木姐经济迅速发展，地位上升，南坎已改受木姐的管辖。许多缅方高级领导人都到木姐视察，并到我方拜会领导。据说，邻近中国的木姐，已被称为缅甸的 " 深圳 "，而介于木姐和姐告间的边民互市区，也袭用深圳的作法而被称为 " 中缅街 "。生意很是热火朝天。

　　平心而论，若没有蓬勃发展的边境贸易，地处西南边陲的云南德宏州，不可能有超常的增长及在许多重要指标方面领先于云南省、甚至全国的平均水准。无怪乎几年前田纪云副总理到德宏视察后给了边贸很高的评价。原来主管边贸的郗承文副州长（已经退休）和现任的黄毅副州长（现任云南外贸厅副厅长），都对此十分自豪。来此视察工作的万里，乔石和胡锦涛等高级领导人，对边陲上这一昔日贫困地州的变化，都有良好的评价。郗承文作为傣部干部，曾看到六十年代初和六十年代末两次边民大量外流的情景；他更看到，在德宏经济发展后，又有许多外流边民返回祖国。只是田分了出去，再无余田的地方，只好劝告那些外流的村民，在缅甸当华侨算了。就这样，把儿子、女儿通过婚嫁而送到中国，老人最后也回国投靠儿子、女儿的人，还是为数不少。毕竟，河那边的掸人，就是此岸的傣家；山那边的克钦人，就是山这边的景颇人。虽有国界线，但是同族的血缘是分不开的，历史上这种异国同族的通婚就十分多。更何况，中缅两国是名符其实的山水相依，田阡相连。瑞丽姐相乡，公路边就是一个国界碑，界碑旁是一条小水沟，两边竹楼密麻麻连成一片，竹枝互相交错。就是这不起眼的小水沟，是中缅国界。这边大伯家的女儿嫁到邻居阿婆家，就是跨国婚姻了。开句玩笑，在姐相这个地方，缅甸边民做饭时缺点什么，临时出门走几步路到十米开外的路边小店买点东西再带回家，已经是出国了一趟，又做了点国际买卖回国了。

　　正是这样的地缘优势和中缅之间的传统友谊，使得德宏州成为云南、大西南乃至全国边贸进出口商贸界人士瞩目之处。1994 年，云南边贸进出口总额为 35 亿元，比 1993 年增长 240%，是十年前 1985 年的 30 倍。而在这一总额里，德宏州的比重就占 60～70%，最高时占 80%。

　　边贸的兴旺，地方财政收入的增加，使各级政府有能力强化对各种基础施设的投入，有力地促进了地方民族经济社会发展。昔日在艾芜先生《南行记》中瘴疠横行的贫困边寨，已不复存在。我坐汽车向边境驶去，并没有越近边境，房屋、道路越差，人越黑瘦贫困的感觉。相反，昔日一统的竹楼丛中也开始出现钢筋水泥及砖瓦建筑了；路平、通讯便捷，与人们心目中的边境形象大相径庭。

　　出国，在国人心目中是何等气派之事：坐上飞机，到那摩天大楼几乎挡住太阳的国际大都会去走一回。但是在云南德宏，一旦出国到缅甸去，人们开玩笑说是 " 下乡 "。确实，在缅甸边境城市木姐、南坎或到伊洛瓦底江上的港口城市八莫看其市容和发展水平，大约相当于 1980 年前的中国边境县城。

　　姐告开发区主任王达章不无自豪地指出，中国最大汽车出口关，不在沿海大城市，而是在瑞丽的姐告。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中国向发达国家出口小汽车简直是梦想，只有周边邻国才需要中国的货车。1995 年 12 月下旬在姐告，我亲眼看到有一批千余辆云南的蓝箭汽车，即将发往缅甸。

　　但是在兴奋中，德宏人也保留了几分清醒。郗承文开玩笑说，边贸这样热火，德宏吃的大多是 " 过桥米线 "：来来去去的，大多是人家的货，自己本地的产品不多，只占 30% 左右。

　　德宏产业的基础还有待加强，只有这样，德宏经济才能更有效地利用边境贸易和跨国经济合作。

　　这种认识，在对外贸易不景气，宏观调控还在持续下去的今日，尤有现实意义。由于没有产业的强大依托，近年边贸下滑，对依赖边贸甚多的德宏财政来说，受影响甚大。特别是在近年，为适应境外需求而配置的产业，如水泥、电池、制药、木材、藤条加工等企业，已经显示出良好的前景。而相对比，德宏州更加强化了发展产业的决心。没有产业依托，边贸增长乏力，地方经济发展也易受风浪打击。

　　在这方面，德宏有独特的地缘区位优势。伊洛瓦底江航道和仰光至曼德勒、腊戍、密支那铁路，给中国输往欧洲和非洲的产品提供了一条比东部沿海港口出发绕道马六甲海峡短至少 3000 公里的运输线，可望大大节约运费，增加竞争力。同时缅甸又是世界上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不少资源都是我国所缺。因此工业和贸易上的互补性很大。就近在中缅边境地区酌情配置适当产业，对中缅双方合作开发利用资源，都有好处。在这方面，中国是有过教训的：缅北孟拱距我国边境仅 200 余公里，但是其盛产的玉石，却因中国的闭关自守和较高关税等政策措施，大量流到 1000 公里外泰北的清迈，以致使昔日闭塞的清迈成了缅甸宝石的一大加工中心。而传统的加工区，中国的盈江、腾冲，却只好看着玉石加工业凋零下去，玉石工匠流往缅甸。

　　滇西南的这片热土，在二战期间为中国战区的后方补给起了杰出的作用；为保护这条运输线，中国军人与美国盟军协同作战，松山、龙陵、腾冲之役极为惨烈；中国远征军从这里出发赴缅作战，戴安澜将军同古大捷；孙立人将军所率三十八师营救长官指挥失措而在仁安羌遭日寇围困的盟友英军；宋希濂将军严守怒江东岸阵地，阻止日军东侵；所以这些，为我国军民驱逐日寇出怒江以西的国土和东南亚起了重要作用。抗战期间我国正面战场的主动权多在日寇手中，中国官兵固然英勇抗击，有台儿庄、昆仑关大捷和淞沪决战、武汉决战等，因大势所趋却多以败退，国土沦陷为主。只有中缅印战区是例外，1942 年起的三年里，中国军人与盟军势如卷席，收复怒江以西国土，并与中国驻印军和盟军两面夹击日寇，攻克缅北重镇密支那和八莫。

　　在缅甸已开始开放、加速改革和发展的九十年代中期，新的机会无疑又一次落到了德宏州的面前。但是，在缅甸行将加入东盟，在相关各国竞争加剧的局面下，仅靠德宏、云南之力来开拓市场，强化经济合作显然是不够的。为此，德宏州正想利用中央加强对西部发展的援助这种时机，加强内联，共同开拓缅甸市场，并藉此在东盟接受缅甸之前，通过缅甸而进入东南亚市场；通过缅甸进入南亚次大陆市场。而德宏州的区位优势就在于地处中国进入缅甸的必经之道上，而缅甸又是扼东南亚和南亚结合部的印度洋国家。

　　为沟通中国进入印度洋的航运通道，德宏州近来已出资 1000 余万元，初步重新开通了陇川章凤经缅甸洋人街至缅北八莫的 100 公里山间的这段史迪威公路。这条公路和滇缅公路一样，在抗战中给中国抗日战争补充战略物资、滇缅远征军出征缅甸抗击日军曾起过极端重要的作用。近几十年来因缅内战而被闲置，原始森林封闭过这条路。我到八莫的来回，走的就是这条山间简易公路。走在颠簸的路上，我想着也许路旁哪块巨石上、林荫下，孙立人、李弥、最后以身殉国于缅甸的戴安澜等抗日将领曾歇过脚。戴将军受伤正是在八莫以西我途经的这片山林中，杜聿明也正是从这里败退野人山而牺牲数万军人的生命。半个多世纪过去，时间抹去了许多，我没能找到他们的遗踪。但是，时光消除不去的是人们的记忆。在这里缅怀前辈浴血为国的战绩，后人自感当尽力而为，方能报答滇西民众在抗战时为国家安危作出的巨大贡献。这也正是我们一行到此的目的。

　　假以时日，研究对头、政策得法，德宏会给中国工商界提供又一个新的好机会。

　　深圳商报 1996 年 1 月 2 日，1 月 9 日，香港大公报 1997 年 10 月 2 日